卸甲

卸甲卸甲卸甲!

人间鹊桥

扶甘/甘扶



他被关在牢里,仅有的一小片月光惨白地照亮了他遍体鳞伤的躯体,污水顺着伤痕淌到地上,汇聚成混浊的一滩。他的手臂消瘦得皮包骨头,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死物一般垂落在地上。他的衣物在鞭打之下撕裂成一块一块的破布,堪堪挂在肩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只敢忍着泪,狠狠地掐着皮肉,不断颤抖的双手在疼痛中镇定下来;我用皮毛大氅包裹着他虚弱的躯体,天牢里滴水成冰,他却烫得吓人,在我的怀里活像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子。


这是大秦帝国未来的接班人。

他们。这些外族的畜牲。他们怎么敢。


大漠的夜风凛冽得像刀子。扶苏的躯体像羽毛一样轻盈,我得把他紧紧按在怀里才能防止大漠的风把他吹走。从敌营到接应处的马车不过两三里,却好像是我这一生走的过最长的路。

我把他抱上车。赶车的士兵扬高了鞭子,马车飞驰起来,急促的马蹄声具化成颠簸,生把他一身帝王傲骨震落到泥里去。我咬着唇,咽下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呜咽,用浸了温水的巾帕化开他苍白脸颊上凝结的血污,不一会整张帕子都被染得鲜红。

过了会,他的喉结轻微动了动,双眼仍紧闭着,干裂的唇却微微翕动着,发出的全是嘶哑的气音。我灌了口温水,对上他的唇,将他扶正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唇齿,一点一点地渡到他口中。他的口唇烫得吓人,稍微润了些,发出的声音仍是极微弱的,我贴着他的唇,才能勉强听清他的呓语。


扶苏闭着双眼,锁着一双剑眉,呢喃着:毕之。

毕之,毕之。

毕之。多冷啊。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缓缓压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出一句:

我在。


扶苏仍闭着双眼,他像是听见了,浑身颤抖一下,又不甚相信,颤着睫睁开眼,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看得我的心都揪起来,却在看到我的瞬间亮起来,紧锁的眉舒展开,紧绷的四肢放松下来,他合起眸,总算肯乖乖待在我怀里了,又说:

毕之、毕之,我头疼得紧。


那声音分明是温柔的,是安下心的,可我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领口,沾湿的睫毛刺得眼球又痛又辣,我贴着他滚烫的耳廓,说:

殿下,没事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我们不守边了,我去求蒙将军、求陛下,我们回去。

我们回咸阳去,请最好的御医,用最贵的药。

殿下,我不要待在这里了。殿下。

我们去楚地。去汨罗江祭屈平,去乐馆里听最好的乐师吹百鸟朝凤,说是余音绕梁、三日也不绝呀,听说那楚地的河流,在冬日里也不结冰,可不像咸阳宫里,雪籽飞起来,活像刀割似得疼人。殿下、殿下,我们从丹阳到郢,沿途有高耸入云的山峰,有激越的河流,我们一边颂着楚辞一边走,走累了就骑马,到了郢,就该是火神祝融祭,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呀,还有那么多楚地的女孩儿,围着篝火扭着腰肢跳《大招》,夜色降下来,到处都是光,到处都是烤肉的香料味,我们去看看,去看看吧。

我们去吴地,去越地,去西施美人出生的上花溪村,那里开满了花呀,连溪里也飘着花,花开了上千年,才开出一朵西施。殿下,我们赤着足,蹚着水,从上花溪走到下花溪,躺在花溪里,听遍每一朵花的花开。殿下,我们去看海吧,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和小公子要去齐鲁之地东巡了,陛下要乘船去海上的蓬莱仙境求长生不老药,我嫉妒呀,我也从没看过海呀,殿下。我们去越地,那里也有好大一片海,我们早上乘船出海去,傍晚回来,就去买当日最好最大的鱼,请当地最有名的厨子来烹,开最醇最香的杏花酒。

殿下,殿下。天下这么大,天下终归是您的,我们不要在这里了好不好?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您是真龙之子呀,您什么都有了,可我只有您。您要是死了,我也不会去辅佐其他公子,我就向我师父讨了那颗长生不老药,去寻您的转世,那我可就死不了啦,多残忍啊,您舍得么?所以您不能死呀,殿下,我只有您了,只有您了。我们去找个山谷隐起来吧我会种满您最喜欢的丁香花我宁愿每日听您读您的医书颂您的楚辞给您用腊梅上的雪水泡花茶给您从市集上带您最喜欢吃的鱼糕我只有您了我会遵守诺言一直站在您身后所以您千万不要离开我等我们一起老了我就努力活得比您久然后给您守一辈子的墓好不好——


我掉着眼泪,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着,温热的气流在耳边翻滚,那语气温柔得不似属于人间,像是那只在诗句中读到过的吴越之地的春水:


毕之,又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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